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，是我陽歷的生日。

村頭的喇叭里，播音員字正腔圓地播報著香港回歸的盛況。我坐在晃來晃去的花轎里，耳旁的嗩吶聲分外嘹亮。

這一天，我剛好十八歲，大紅布蓋頭擋住了我的視線，卻擋不住我的淚水。我聽不到喇叭里的聲音，卻能夠聽到花轎經過的道路兩旁，人們不停的議論。

“孟老頭可真是好福氣?。　?/p>

“可不是嗎？這么水靈的姑娘嫁給孟老二，真是糟蹋了！”

“李老三也真夠缺德的！”

他們說的孟老頭，是我未來的公公，而孟老二，正是我素未謀面的丈夫。至于李老三，我一想起就悲憤交加，他是我那好賭成性的繼父。

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，也是我人生從此進入黑暗的開始。

人群里的議論聲鉆進我的耳朵里，我試圖伸手捂住耳朵，讓那些議論聲徹底的消失，可它們還是從縫隙里鉆了進來。

我做夢也沒想到會嫁給孟家老二，我雖沒有見過他，但他先天是兔唇的事情，村子里三歲的小孩子都知道。

“秀珍，甭聽他們胡說，孟家老二現在可有錢了，你嫁過去啊，好福氣！以后說不定還會跟著他去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呢！”花轎外面，媒婆一邊走一邊稱贊。

我的心，就像是死灰一般，無論是可憐的嘆息，還是討好的奉承，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。眼淚就好似斷了線的珠子一般，吧嗒吧嗒的滾落下來。

“秀珍啊，待會到了孟家，你按照我說的做就行了。進門要行禮，拜完堂入洞房就沒事了……”媒婆在外面不停的交代，我一直沒吱聲。

嗩吶聲吵的厲害，我覺得腦袋都快炸了。

這樣晃晃悠悠的走了約莫半個時辰，突然聽到一陣噼里啪啦的鞭炮聲，我知道，老孟家已經到了。

老孟家住在村東，獨門獨院的三間房，土坯墻斑駁陸離。我還沒從花轎上下來，就聽到不少圍觀的人開始起哄。

“家樹，快去抱新娘子?。　?/p>

我沒有驚喜，更沒有任何期待，甚至心底有一絲害怕。

花轎?？肯聛?，媒婆伸手掀開了簾子，扶住我的胳膊就往里走。照例是要過火盆，然后進正廳拜堂。

我跟著媒婆的腳步一直往里走，邁過那道高高的坎兒，就到了正廳。

“秀珍，快跪下敬奉你家公公！”媒婆在我耳旁小聲地提醒了一句，扶著我示意我跪下磕頭，早有人準備好了茶水就候在旁邊。

孟老頭一個人坐在長輩的位置，他滿臉堆笑的看著我，他干癟的身形裹在空鬧鬧的中山裝里，那雙蒼老的雙手交握在身前不停的互搓著。

可我杵在那里，膝蓋怎么也彎不下去。媒婆不動聲色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，我支撐不住，雙腿撲通一聲就跪在了鋪在地上的草墊上。

蓋頭突然掉下來，這是意料之外的事情。

我一抬頭，就看到了身旁一身棗紅色西裝的新郎官，發黃的白襯衫領口扣的緊緊的，額頭上已經爬滿了汗珠，他就是我現在的丈夫孟家樹。

他裂著三瓣嘴沖我笑，半帶著羞澀還有幸福，趕緊拾起地上的蓋頭，來不及抖掉上面的灰土，立刻重新給我蓋上。

“家樹，新娘子還不讓人看?。　庇腥碎_始起哄。

“別鬧，還沒拜堂呢！”我聽到孟家樹的聲音，不過，他的聲音很快就被另外一個拔高的聲音給淹沒了。

“家樹，你小子有福氣?。　蔽衣牭秸f著話的人是村長。蓋頭遮住了我的視線，我看不清他的穿著，只見一雙老式涼皮鞋正從遠處走近。

“村長，您來了，您快上坐。”孟家樹再次開口，話不多，算是表了態。但從他謙卑的語氣里，我還是聽到了一絲卑躬屈膝的迎合與奉承。

一直端坐在長輩位置的孟老頭，此時也趕緊迎了過來，“村長，家樹是您看著長大的，今個兒您該坐在這里的?！泵侠项^說著，伸手就拉住村長的胳膊，把他往長輩的位置引過去。

“這個不敢當，不敢當！”我聽到村長在推辭，但他的腳步卻隨著孟老頭去了上座。

孟老頭極力討好村長，“您是一村之長，是我們方圓十里的父母官，要是沒有您，就不會有我們這么幸福的生活，家樹也不會這么快成親?！?/p>

他們互相恭維的時候，我心底的抗拒就越來越盛了。媒婆這邊再次暗示我趕緊磕頭，不然會誤了吉時。

“快磕頭啊，還愣著干嘛？”我還沒反應過來，就聽到人群里的李老三小聲地沖我說了一聲，他已經看出了我心底的不情愿，

隔著紅蓋頭，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。

“李老三，我可聽他們說你最近輸了不少錢嘍，這門親事不會真是你把姑娘賠進去了吧？”村長坐在為首的位置，緩緩掏出一支煙塞在嘴里，這邊孟老頭趕緊沖孟家樹使眼色給他點煙。村長拿眼睛斜睨了一眼人群里猥瑣不堪的李老三。

“村長，您這肯定是聽錯了。我早就不玩牌了，秀珍的終生大事，我可不敢開玩笑，那是要犯法的。你不信問老孟，秀珍和家樹結婚，是他們自愿的?！崩罾先?，立刻狡辯，那張干瘦的臉漲的通紅。

那頭的孟老頭也跟著辯白，“結婚自愿這個道理我們都知道，哪可能去干那違法的事兒??！”他又沖孟家樹使眼色，孟家樹趕緊將兜里那包上好的香煙塞在了村長的兜里。

我心底一百個叫冤，剛拽下蓋頭，卻見村長吸著香煙，眼睛瞇成了一道滿意的線，“那就好，自愿的就好，我也覺得他們郎才女貌很是般配?！?/p>

我只覺得一團怒火在心頭縈繞，原本還期望村長能夠在這個時候給我做主，卻不想，他竟然被一包香煙給收買了。也許是因為憤怒，委屈一下子彌漫開來，我忍不住哭出了聲，肩膀也跟著一聳一聳。